素心闲处有清欢:读王邦尧《我心素已闲》中的传统美学重构
在茶烟氤氲的闽南老厝,《我心素已闲》以青花瓷般通透的笔触,沁着露水的节气册页,撑起一叶轻舟,以松针作桅、草叶为帆,载着千年诗心在时令长河里溯游。不似寻常节气书写只顾蘸取几滴古意,这卷册子把二十四番风雨都酿成醉人醪糟,教人真真尝见文字里的山河岁华。
全书三辑对应着三种阐释维度。辑一《细雨湿流光》以节气为轴线展开民俗考古:立春的萝卜缨七菜羹,白露晨起收集的百草露水,立冬供土地的芋头鲜粥,每个仪式背后都暗藏着古老的时间密码。写到闽南人给土地公献新麦的旧俗,竟带着时光的叹息——古早时分人们新打下麦子要叩拜土地,而今化肥罐车碾过时,连蛙鸣都裹着汽油味。《礼记·月令》所载"毋杀孩虫胎夭飞鸟"的生态哲学,经千年流变仍驻留在闽南夏日祭仪的细节里,形成独特的文化活化石。
辑二《晓来拾落花》转向光阴与风物的观察与体悟。作者在光阴的流转里看到了时光的清透与美妙,在春树、夏云、秋叶、冬夜中触摸到光阴的诗意之美,感受生活的点滴确幸。书中还提及不少闽南草木,作者用镜头般精准的笔触让这些草木焕发新韵。她解构了传统咏物诗的隐喻路径,在相思树、木荷、芥菜间重建草木与中华审美的精神关联。写《唯树》篇的苦楝树,并不倚重古典诗词意境,而是记录树冠光影的物理特性,还有"菩提树换新叶时的透明度"这类精准描述,使"草木禅心"的超验美学获得物质载体。
辑三《闲读古人诗》最是灵慧,搭建起古今的鹊桥。区别于常规的诗词赏析,作者将文本置于具体时空坐标:冬夜读《西洲曲》,要看山乌桕在寒雾中的色值变化;解读"细雨湿流光",则把自身置于闽南梅雨季的蒙蒙水汽里。这种身临其境的阐释,让古诗摆脱抽象象征的漂浮状态,重新回归到现实场景里。读到"与谁同坐"那一章,忽然觉出作者的妙心。清风明月本无价,闲者即是主人,一个独坐时别人看到了寂寞,而作者则看到了明月清风、飞鸟草木皆是同坐闲话的伴儿。这般与草木说家常的性子,倒是真当得起"素心闲"三个字了。书中写市声渐远处有人敲刀,"叮叮"两声荡开十里斜阳,竟比陆放翁的卖杏花更教人生惆怅——到底是懂得世间好物不坚牢的明白人。
这本书最得趣的,是读得出土地的气性。闽南的春雷炸得糯米糕都要颤三颤,岭南的梅子雨落在老厝的滴水檐上,能酥透青石板的心肠。写寒露时不咏菊,偏惦记云南驿道口寄来的板栗,新剥开的果仁映着滇南的日光,嚼在嘴里比秋阳还脆生。
旧时文人写节气多爱端着架势,这位却不。她说相思树开黄花的时节最好做三鲜丸子,惊蛰前掐的艾草尖适合煮米酒蛋,连立夏的茶叶蛋都有来头——六枚白壳蛋在核桃木分心里浸透了立夏的清朗,咬开蛋黄能尝出初夏暖风的微醺。这般笔触倒叫人想起汪曾祺笔下的咸鸭蛋:油红心儿的月影能醉倒半条巷子。
这书合该就着新炒的碧螺春来读。茶烟里浮着二十四番花信风,饮一口便能听见山野在光阴里生长的响动,以及从内心深处生长出的闲适,如一口碧螺春一样回味悠远。这部闲闲的书最终指向的,是东方文明对时间的独特体认。王邦尧用数十篇文章告诉我们:所谓“闲”不是躺平的借口,而是以诗意丈量时间的自觉;当代人的精神症候不是要逃离现代性,而是需要在时间的褶皱里重新学会呼吸——正如大暑萤火穿透网络迷雾,每个节气都在提醒:人生虽如雪景寂寞,然雪泥鸿爪皆是诗行。